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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和妈妈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十三岁,整个事件蹊跷、意外、不可预料。这所中学有名毕业生回到学校,用刀杀了七个学生,其中一个当时就死了,另外六个死在救护车和医院。共有三个男生和四个女生。一位老师受伤了,几乎死去又活过来,是平素不受注意的中年地理老师,事件后提拔为教导主任,入党,离婚了。
对这个事件有不少解释:优等生内心不为人注意的长期压抑。精神错乱。竞争压力使青少年人际关系变形。畸形家庭,主要是母亲的错,也有父亲的错。难以探测的怀恨。人是多么危险的动物啊。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像日本和美国了,连环杀人狂和变态杀人犯增多,这说明国家逐渐发达。人在人群中也感到孤立,这显然是一种现代病。青少年需要情感支持网络。
爸爸和妈妈搬了家。仍然在这个城市,离开了他们居住了十五年的小区,搬去滨海新区。其他几位失去孩子的家长组成“痛失会”,爸爸和妈妈没有参加。痛失会认为学校对六名学生的死、对其他学生受的伤和惊吓负有比学校承认的程度更大的责任。公安局也该负责,有一名女生曾发现有人在校门口附近跟踪她,打过110,接警员说如果对方还没有伤害她,就无法立案。确实也没有立案。女生认为那个人正是如今杀人的这个人。
有评论者认为女生夸大事实,要借此成名,把自己推向媒体和社会关注的舞台,这样做太愚蠢了,她会受到更多的注意甚至跟踪。不过,从110存储的电话录音判断,女生当时描述的跟踪者体貌特征与杀人者基本相符。但现在无法确定那个人就是这个人,杀人者在警察到达前就自杀了。
一个悲愤的父亲、几名记者、几位教授想借此事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禁止令制度。必须要等到伤害发生后才能去追捕坏人吗?这等于是把潜在受害者当作猎物和诱饵。一定要给意图犯罪的人松绑吗?跟踪者和骚扰者就应当查处,由法院系统颁发禁止令,只要他们出现在猎物周围500米内就逮捕。警察系统应该是防范性的,不能止于事后侦查。接警员必须经过全面培训,不该不耐烦,更不能情绪化。让强奸犯都去死!物理阉割。把他们的大头照片贴到电线杆上。一旦他们要搬进某个住宅区,政府的监控系统就会触发尖厉的警报,讯息到达每个居民的家。有孩子的家庭将在愤怒中发抖,家家户户走上街头,制止他们,监视他们,驱逐他们,他们将找不到工作,租不到房屋,匮乏生活来源,饿死。让潜在的犯罪分子都去死!一切公开和私下说话粗鲁的人,看过色情电影的人,单胺氧化酶代谢水平低的人,三代以内亲属曾坐过牢的人。我们要建设一个让孩子夜晚出门不会感到害怕的国家。
爸爸和妈妈答应在公开信上签字,但不肯和记者谈话。有一天妈妈上班时头晕目眩,出现了幻觉,她走到大厦二层的咖啡馆,透过玻璃望着行人。穿条纹制服的服务员身旁的墙壁上悬挂着深棕色木条镶的镜框,海报血红,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镇静并前进,她心想这很难,不过还是打算试试,试后面那一半。
爸爸和妈妈不想再与其他家长见面。中介在两天内找到了房子,他们开始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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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年时间,爸爸和妈妈尝试再生一个孩子。先花一年自然怀孕。失败后他们怨恨自己居然天真到了会想要自然怀孕的地步。然后是试管婴儿。过程中妈妈试过几种宗教,买了磁疗床,清早平躺在床上监测体温。在尝试怀孕之前,爸爸戒烟成功。他在喜悦中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成。之后他复吸了。
做试管婴儿的两年间,妈妈的心情有许多起伏变化。她说促排卵针改变了她的荷尔蒙,让她像一条河流,湍急、狭窄、波动、不停。有一段时间她持续情绪低落。有时她说叠字,车车、狗狗、去玩玩、蹓蹓跶跶,像对孩子说话,也像自己变形为孩子。爸爸怀着惊叹观察她的试验与表演,女人真富有意志,和男人不同。
爸爸和妈妈又去了两次香港。第一次没有成功,替同事的亲戚带了三台在内地脱销的新款手机回来。回答亲属关于为什么胚胎会移植失败的问题时,爸爸比妈妈先崩溃。第二次是秘密去的,也没有成功,妈妈劝爸爸放宽心,没什么大不了,也算意料之中,我们还有彼此。爸爸感到要发疯了,去机场的路上,他要求下车透气。妈妈陪他下车,走进与香港的街头相比算得上空荡荡的电子产品商店,正是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纪念,商店为游客打九七折优惠。两人各买了一台新款手机。回家后爸爸换上了新手机,妈妈没有拆封。
还去了一次广州,一起见代孕母亲,西南省份人,中介公司称她叫小薇,身份证上名字不同,中介说这是她的小名。小薇已生过两个孩子,年轻,不说话,用笑回答问题,穿大领口的黄底碎花上衣和灰色宽松运动裤,头发梳起来盘在脑后,仿佛已经怀孕了一般。这一次什么都显得很顺利,求签的结果是中吉,签诗内容谈到山川和爽朗的新晴夏景。妈妈面试了保姆公司推荐的两页月嫂,在“专业”“资深”“金牌”“王牌”中选择了一位金牌,徐姐,比妈妈大四岁。
“我们应该把儿童房装修成粉色还是蓝色?”第五个月,妈妈按广泛流传的建议,在B超室里坐在代孕母亲和中介身旁,迂回试探医生。医生直截了当说:“女孩。”像在嘲笑妈妈的委婉。在走廊,中介告诉爸爸妈妈:“你们付了钱的啦。”
那么这次降生的会是一个女孩子。妈妈是这样理解的,上次是男孩子,回收了,这次上天善意地换一个类型以更好地护佑。她猜爸爸可能也松了一口气。不过植入胚胎后的第24周,小薇胎停育了。
爸爸和妈妈也想过既使用别人的子宫,又使用别人的卵巢。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妈妈有过自己的孩子了,现在她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
爸爸认为问题不在于精子。妈妈认为在所有这些之后,她已经有资格当辅助生殖医学的博士后了。要不要在胸前佩戴“英雄<del>母亲</del>的勋章”?
*
从前妈妈是个为自己做的人生选择都满足了预期而得意的女人。这些选择不都最好,不都是唯一正确的选项,但在回顾里,的确合适于她的人生。在她还不想有孩子时,她不怕和别人不一样,不担心在聚会中缺少话题。同学聚餐时她说“别只聊孩子了”,在单位她说“是吗”。等待孩子降生时她仍旧频繁出差,有了孩子后,她也准备继续申请升职。超出她计划的发现是,她发现自己很爱孩子,她离不开孩子比孩子离不开她更多。发现这个小小的意外,她随即做了调整,更换到不需要出差的岗位,要求爸爸和她一样围绕着生育这件事重新构造自己,妈妈响应哭声,爸爸努力赚钱。妈妈继续为人生选择感到满意。
现在她的想法改变了。她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晚生育。三十一岁——才——得到孩子,四十四岁——就——丧失了孩子。这太晚了。如今她四十八岁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常常发愣,发呆,忘记走进房间是要取什么就走出去,忘记已经端起了茶杯,或者忘了向茶杯里倒水,忘记喝水。微波炉“叮”地响过一声,热好的排骨在托盘上待了两天,下次再打开微波炉门时排骨上的肉裂开了,道道干纹是棕褐色的。她以为孩子死去后自己会长期失眠,却反而是睡得很乱。夜里不睡,早上又睡得太多了,常常无法起床,午觉醒来已经日落,让她的心一阵低沉。妈妈想要与记忆力衰退作战,但又想要忘掉,想要与冷淡作战,又宁愿淡漠一点。所有这些也许是前一阶段调整雌激素和促排卵针的错,或者仅仅是衰老的后果,无论孩子是否死去都会到来。无论如何,让自己能够专注总不是错的吧,她就做凯格尔骨盆运动,屏蔽掉周遭的事,只关注数字。渐渐可以从十个节拍数到二十个节拍了,重复三次。虽然,她想,阴道肌肉派不上用场了。早上妈妈边听广播边准备泡茶,又调小广播声音,试着去凝视水壶,倾听热水烧开的咕嘟声音,再专注在手臂端起水壶的力量和动作上,只想茶。正念,正,念。悲哀的岂不是恰恰只有通过婚姻才能获得她丧失的孩子?如果可以买来一个孩子,收养到一个孩子,如果那样的孩子也仍然百分之百是自己的孩子,生活就不会再这样淋漓发黏,她就不会再因为主持人语速太慢而烦躁到想要用开水烫自己,想要用厨刀刺穿手掌。现在她不得不用婚姻获得怀孕,用怀孕挽救婚姻。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完成两件困难的事?西西弗斯和石头打架,西西弗斯与石头为敌,可错误本来在于山峰,错在山峰的坡度。如今她的子宫像这只破损的、棕色的、萎靡的、滴着水的茶包。
与此同时爸爸在回忆他一生中做错的事。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好人,规矩、努力、准时完成任务、擅于审时度势。他不曾显现出任何可能变坏的征兆,以前他隐隐担心自己是否勤勉到了会在旁人、在女人和年轻人眼中显得无趣的地步。他在军区大院长大,大家相互认识,走路上学经过一栋又一栋家属楼,遇到父母的一位又一位同事,他停下来,对每个人叫出姓氏准确的叔叔阿姨。他不是那种会“不叫人”的小孩。他也是不欺负人的大人。孩子还活着时,他没有对孩子发过火,除了一次,孩子四五岁时吵着要听故事、扯着他衣角不肯睡觉、最终拽下床单裹住自己、滚到地板上耍赖的那一次,而就连那次他也没有打孩子。他也并非是对不睡觉发火,只是对胡搅蛮缠。他认为自己区分规训与惩罚,他不惩罚人,他只管束。生活应当由一系列基于给定规则的合约构成,沟通,谈判,让步,约定。
现在爸爸不那么确定了。他服从规范,讲道理,对人好。但他从不给乞丐钱。他是否对弱者缺乏同情心?不欺负人是另一种隔离和冷漠吗?他相信原则和立场,区分外人与自己人,他清晰,是否因此他才受到这样的惩罚,要把他降格成弱者,让他试试看一无所有的感受,或者生活无法从头来过的滋味,让他在不惑之年学会突如其来。生活是由一场场海难构成的。有死火山,有活火山,有休眠火山,没有哪一座肯与你谈判。他以前是否太残忍?但即便如此,降临在他身上的是不是也未免残忍得过分?
年轻时爸爸相信人的自我完善必然通过一步步的自我摧毁完成,这是他中学时代抄下来贴在书桌膛内侧的格言。他督促自己改掉坏毛病,如果周六去游泳能游十八圈,周日就争取二十圈。他提醒自己根除惰性,少打游戏,再累也要泡脚。如今在所有这些事之后他似乎又完善了一些。但摧毁自己也罢,为什么先去摧毁他的孩子呢?到现在,对自身的考古得到发掘结果后,再开始给乞丐钱,还来得及吗?意义在哪里?孩子已经死了。倘若生活能给爸爸第二次机会,那会是什么?
爸爸想抱住妈妈,又无法忍受看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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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发生之初,妈妈想从生活中逃走。之后新的孩子的可能性拴住了她。她像从未有过孩子那样,买来育儿书,学习正确地对孩子说话。过去十几年里,潮流变得多么剧烈啊。现在,需要母乳喂养,标准是越久越好,在孩子抛弃你之前,你不能抛弃它。众多女人因未能在产奶量竞赛中获奖陷入抑郁。在以前,妈妈养育孩子的时候,吃奶粉是高级的事情,至少不是什么需要理由的坏事情,她从进口超市买荷兰牌子的奶粉喂给孩子作为最妥善的安排。现在,对孩子说话有那么多讲究,急事要慢慢地说,纠正生活和学习习惯要幽默地说,不确定的事要谨慎地说。绝不能说伤害孩子的话,不当孩子的面谈论别人的八卦,要容忍孩子的错误。如果冤枉了孩子,孩子就可能会终生处在痛苦之中。你要让孩子感到你稳重,可以信赖,始终善意,爱得毫无保留又毫无条件。孩子不是传承人,更不是出气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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