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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并用脚尖踢一块石头。我想起来了:是安托纳,他曾用这样的眼神望过我。

“你们看!”我对船上的伙伴大声说,“卡利埃要塞!”

他们停住木桨不划了。要塞矗立在第二道河湾后面,直线距离只有几寻远。这是一个坚固的建筑物,用粗大的红木树干搭成,周围再加三道木栅栏。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我立在船头喊:“喂!喂!”我不停地喊,直到靠岸。我跳上长满嫩草春花的岸边,朝着要塞奔去。在第一道寨门前,卡利埃倚着枪支在等我。我抓住他的肩膀叫道:

“又看到你我多么高兴!”

“我也是,”他说。

他没有笑容。脸孔苍白浮肿;他老多了。

我指一指八艘装了粮食、枪支弹药、货物的船:

“看!”

“我看见了,”他说,“谢谢。”

他推开门,我跟了他走进要塞内部。这是一间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间,地上是夯土。有一个人躺在角落里,下面垫的是干草和兽皮。

“其余人呢?”

“其余两个人上房顶了。他们瞭望大草原。”

“其余两个人?”

“是两个人,”他说。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坏血病,”他说,“死了十三人。这个人或许有救:春天了,我给他喝白云杉煎的汤,我就是这样治好的。我自己也差点儿死去。”

他望我一眼,好像终于看见我了。

“你来得正是时候。”

“我带来了一些新鲜水果,”我说,“还有玉米。你来看。”

他走到那个人跟前:

“你什么都不要吗?”

“不要,”那个人说。

“我去给你拿水果,”卡利埃说。

他走在我后面,我们朝着小船走去。

“印第安人向你们进攻了吗?”

“第一个月进攻了三四次。但是我们把他们击退了。那时候我们人多。”

“后来呢?”

“后来?我们瞒住伤亡人数,不让他们知道。我们趁黑夜把死人埋掉,只是把他们埋在雪里,冻土太硬,没法挖坑。”

他的目光在远处游移。

“开春后,得把他们重新埋了。我们那时只剩下五个人,我的膝盖开始肿了。”

我的水手已把船只系住,向要塞走了过来,箱子、袋子把他们的身子压成两截。

“你认为印第安人会挡住我们不让过去吗?”我问。

“不会,”卡利埃说,“印第安人离开村子已两个星期了。我相信大草原上发生了战争。”

“船员体力稍稍恢复后咱们就动身,”我说,“只三四天工夫。”

我指指船:

“这些船又结实又漂亮,我们经得住湍流。”

他点点头:

“这很好!”

接着几天,我们做好动身的准备。我注意到卡利埃对我旅途的事几乎一句也没问。他对我讲他在要塞度过的严冬:为了向印第安人隐瞒自己这方的兵力,他逼迫所有强壮的人不停地玩弄诈术,让他们跑出要塞,装着追他们,好像他们违反了他的命令。他谈起这些事口吻轻快,但是不带一丝笑容。简直可以说他再也不会笑了。

一个五月晴朗的早晨,我们上船了。那个病人开始好转,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小艇里。我们平安无事地驶过印第安村子,村里只留了几个老人和妇女,白天又变得缓慢而单调,随着橹桨的节奏悄然逝去。

“河还是从东北流向西南,”我对卡利埃说。

他脸上容光焕发:

“不错。”

“将来有一天,沿着这条河会出现要塞和商行,”我说,“在卡利埃要塞的地方,将有一座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城市。”

“将来有一天,”他说,“我已不在了,看不着了。”

“那又怎么样?”我说,“你完成了你愿意完成的事业。”

他望着黄浊的河水、野花烂漫的大草原,树梢已萌出了新绿。

“从前我也这样想的,”他说。

“现在呢?”

“现在,想到你会看到这些东西,我看不到,我就受不了,”他激动地说。

我的心揪紧了。

“果然来了,”我想,“跟他也逃不出这一条。”

我于是说:

“其他人会看到的。”

“但是他们看不到我看到的东西。将来有一天,他们也会死去:天命如此。我不羡慕他们。”

“你也不应该羡慕我,”我说。

我望着泥浊的河流、平坦的草原。有时,我觉得这块大地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任何哪个过路旅客都无法与我抗衡;但是有时,看到他们凝视这块大地时怀着那么深邃的感情,我又觉得大地只是对我一个人既没有声音,又没有表情。我与大地朝夕相处,却又与它格格不入。

白天逐渐热了,河面宽阔了。一星期后,河面变得像湖那样浩渺,我们看到它与另一条河汇合,清清的河水从我们右侧汹涌地流到我们左侧。

“大河!”我说,“就是这条河。”

“是的,”卡利埃说。

他不安地凝望着河流。

“它从北往南流。”

“再过去一点它会改变方向的。”

“不可能,我们只处于海拔二百米。”

“再等等,”我说,“事情还不清楚。”

我们继续赶路。三天来,黄水清水并行流着,泾渭分明。后来,我们这条河终于消失在大草原中间蜿蜒曲折的清水大泽中了。我们找到了大河,不可能再怀疑了。并没有林立的礁石、挡道的瀑布,但是它是从北往南流的。

整整一个早晨,卡利埃坐在岸上,眼睛盯着天涯,河水挟着树干枝条朝天涯流去。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这不是通往中国的道路。但这是一条大河,还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哥伦布一心要到印度去,无意中撞见了一个新世界。”

“我才不把这条河看在眼里,”卡利埃说话的声音低沉,“我要找的是那条路。我们只有重新北上往蒙特利尔去。”

“真是疯了!”我说,“我们顺流淌到河口。以后你再去找那条路吧。”

“但是它并不存在,”卡利埃满心失望,“湖的北面已经勘探过了,毫无结果。大河是最后的机会。”

“要是不存在,又何必为找不到而失望呢?”

他耸耸肩膀。

“你不理解。我从十五岁起,就发誓要找到那条路。在圣马洛,我买了一件中国长袍,放在蒙特利尔。我原来打算穿上它往中国去。”

我一声不出。我确实也不理解。我最后说:

“假若——我也相信是这样的——你刚才发现的那条大河从北往南贯通大陆,这将使你跟发现通往中国的道路一样名扬天下。”

“我才不在乎名扬天下,”他气冲冲地说。

“你将为人类做出同样大的贡献。至于中国,他们从老路去那里,照样过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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