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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雾气蒙蒙的冬天。
雨下个不停。暖湿寒流交替抵达,让整个城市蒙上一种鬼气森森的奇特氛围。所有楼宇都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街道上,人们从虚无中倏然显形,太突然,太近了,那些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像极了移动的木乃伊,随后,同样非常突然地,他们又消失了,看上去就像无数雾做的灰色绷带散开去了。回头去看,不会看到任何踪迹。
所有声音都很闷,而且难以预料——因为没有视觉提供的线索,一声警笛、一声狗吠、一个尖叫的小孩,都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返归何处。
哪怕你熟悉自己的路线,仍会错过转弯的街角。大马路都成了云霄路。小巷弄都被雾气封锁,似由幽冥守护。旋转的雾气裹挟万物,宛如一支移动与实在的舞蹈。
透过咖啡馆的窗玻璃,街面下的空调排气格栅使雾气像灰色的牛奶泡沫一样泛涌上来。迷雾中似有些花纹,螺旋式的,似乎意欲留下一条信息,接着又消融。这幅幽灵书法自有一股凄凉的气韵,似乎死灵正在努力告诉我们什么,一些他们无法讲述的事情,似乎语言已从意义中飘走,只留下符征、耳语和手势。
朱迪斯在窗玻璃上写下她的名字,付了咖啡钱,然后步行回家。从外面看那扇窗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倒过来了,像是在魔镜里。但她觉得真正逆转的是生活,因为大雾,她感觉不到任何前进的动态。这座城市就像一片浩瀚的白色汪洋,城里的一切都在涉水而行。
她像往常一样骑自行车去上班。即便有车灯,即便她穿了很实用的荧光色防水外套,别人还是很难看到她,当然,或许总比看不到要好些。她和其他骑行者保持同频,该转出骑行道了才转,再朝她的目的地骑去。
今天下午,她早早下班,步行回家。她的自行车坏了。她可以穿过公园。公园里不允许骑车。
雾让公园重新拥有了十九世纪初建时的庄严肃穆。好几座伟人雕像早已无人问津,如今却可当作导航辅助参照物而再次显得重要起来。看到帕默斯顿勋爵,右转。接下去会看到一个已废弃的乐队演奏台,素来以其风向标闻名:一只铸造的公鸡盘旋在半空,好像正要在我们看不见的栖息处落脚。十二使徒雕塑里的日晷指示了东出口。
公园里设有小径和灌木丛,这些年来渐渐打造出能让劳苦百姓享受健康、展开有益锻炼的环境,包括儿童游乐场、戏狗区、滑板跑道、鲜艳的长凳和咖啡吧。所有这些都消失在低迷的薄雾里,今天,我们只能看到特写镜头下的云杉树标本,以及围绕玫瑰花园的铁栏杆,带着苛责的潜台词,其用意显然是打消任何人采摘玫瑰的邪念。朱迪斯望着冬季里仅剩的花朵——全是白色的,在这雾气中闪闪发亮,至少看上去确实在发光。朱迪斯从小就和她母亲一起来这个公园逛。她们总会停下来看看玫瑰,然后继续走向喷泉。
公园里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是一座用切割石和铅建造的装饰性喷泉,溅起的水花声穿透了雾气,金属质感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朱迪斯沿着主路走,那是一条云杉林荫道,好像两排士兵分列两边。随着激荡的水声渐强,雾气稍稍消散,朱迪斯可以清楚地看到喷泉,雕塑中的那头帝国雄狮正将羽状的水流喷入下方宽阔的深水池中。
除了一位穿着与铅条颜色相衬的灰色长大衣的女人,喷泉所在的广场上就没有别人了。那女人很高。她背对着朱迪斯站着。她一动不动,看着水。
那是我母亲,朱迪斯心想,她的心跳像她的步伐一样加快了,脸上带着微笑。她喊起来:“你好!你好呀!”
那个女人没有回头。
朱迪斯停下来,站在几码远的地方,困惑,冷汗在她的层层衣服下面流淌。她记得——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她的母亲已经死了。
雾气打着漩儿又回来了,等朱迪斯走到那个女人所在之地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她往前看——但她几乎看不到狮子喷出的水柱的另一边。她拉下兜帽,让潮湿的雾气完全笼罩她的头。看不到的东西,就算她拼命睁大眼睛去看也没用。
她继续走,迈开一双长腿,兜帽垂着,耳朵和嘴巴旁的头发都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她想知道自己会不会追上那个不是她母亲的女人?
空荡荡的小路在两侧辐射开去,但前方只有一个人朝她走来,是个男人,还有只看不见的小狗跟在他看不见的脚后跟旁狂叫。交通的噪音让她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到达公园那扇雄伟的锻铁大门外的大马路。
现在,她回到了现实世界,有快餐店和零售店的世界,公交车在红绿灯前紧密地排成一列。她跳上36路,很快就到了家门口。
前门。释怀?恐惧?愉悦?一扇门只是一扇门,其实多半没这么简单。
朱迪斯的公寓在地下室,前门是独用的,这让她很欣慰。她的空间。她的路径。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用与她不喜欢的朋友或她不爱的情人分享空间。她母亲给她留下了一些钱。这感觉就像再次回到母体内生活——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九个月,生命是安全的,通往时间开始的大门仍是闭合的。子宫里没有时间。
坟墓里也没有时间,走进公寓时的朱迪斯这样想道。母亲去世有九个月了。每逢周末她都会带一些花去墓园。
那肯定是幻觉。人很容易看到不存在的东西。她看到了什么?一个穿灰色大衣的高个子女人。她母亲并不是唯一一个穿灰色长大衣的高个子女人。不过,也太像她了吧,就那样站着,凝视喷流的水柱。她爱关注事物。她教会了朱迪斯在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如何保持静止。“我们不是老鼠,”她常说,“没必要嗖嗖地跑。”
但现在,她走了。
朱迪斯径直走过门厅,走进后面的厨房。家里和她离开时一样,早餐用的东西还没有收拾,邮件没有开封。为不特别也不优惠的服务提供特价的宣传单。
游轮。电热毯。手推车千斤顶——戴着安全帽、面带微笑的那个男人算是附送的吗? 保险公司通告函。晚点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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